第十一回 幺魔小鬼诡计锁神龙 怪客奇人飞行来巨宅-《卧虎藏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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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德啸峰说:“你赶快到泰兴镖店去找孙正礼,到阜城门内去找史胖子……”刘泰保说:“史胖子不行,那家伙比我还坏,他现在跟罗小虎交上啦!晚间两人一同上酒馆,一同到鲁宅去探风,猴儿手也跟着他们,他们说话都背着我!”德啸峰说:“有孙正礼去就行。”刘泰保摇头说:“那位大爷急性子,您派他去打谁倒行,叫他在屋里日夜看着人,他哪有那耐性?”

    德啸峰想了一想,就说:“不过,他一个大活人,要不叫他动转也办不到,只要叫他明白利害,这件事得慢慢办理,不叫他莽撞就是了!此事本与我无关,我之所以要管,第一是因玉宅对我有过好处,我不能不维护玉娇龙;其次还是为罗小虎。因为他的胞妹是我的儿媳,他胞弟杨豹那样的好汉子又死了!他父母的奇冤未报,高朗秋、杨公久、俞秀莲都是侠义英雄,对他杨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。他既是我家的亲戚,所以我义不容辞,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,我也得维护他,劝导他,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杀身大祸;我为的是将来把事情办明,冤仇报了,叫他认祖归宗,也算是杨家的一条根!”

    刘泰保说:“五爷当仁不让,我真钦佩。就是,虎爷他认上死扣儿了!

    他要娶玉娇龙,可是玉娇龙大概早就把他忘啦!”德啸峰也皱着眉感觉到难办。

    刘泰保只好去找孙正礼,他一出门恰巧俞秀莲正上车,俞秀莲就嘱咐说:“告诉他们,现在都沉住点气!我现在就去看她,等我晚间回来再商议办法。”刘泰保连声答应,就让俞秀莲的车走过去了。

    车来到大街上,俞秀莲就叫赶车的放下车帘,她在车中扒着青纱车窗向外去看。车行走了许多时,由东城到了西城北沟沿,就在邱侯爷的府门前停住。俞秀莲下了车,把车打发走了,门里有个仆妇直着眼睛望着她,俞秀莲就迈步进了门槛,微笑着问说:“你们少奶奶在家吗?”仆妇问说:“您贵姓呀?”俞秀莲说:“我姓俞。”仆妇说:“我给您回一声去!”她进了屏门,顺着廊子往里院去跑,俞秀莲就慢慢地往里去走。

    这时忽见北房的帘子一启,出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锦衣公子,正是邱广超,他很恭谨地叫道:“俞姑娘来了?”俞秀莲止住了脚步,邱广超就笑着说:“慕白也在这里。”俞秀莲笑了笑,下了台阶往那边去走,只见李慕白身穿蓝色绸衫,手持折扇,也自屋中出来。

    俞秀莲进了这小客厅一看,并没有仆人在此伺候,她遂就向邱广超说:“今天我来,就是求邱嫂嫂领着我去看看玉娇龙!”邱广超说:“我们也正在提说此事,也因她是个女子,只有俞姑娘见了她,才什么话都好说。慕白的意思是不愿再逼她,只叫她把青冥剑交出来就是了。”俞秀莲说:“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?德五嫂子不信在巨鹿跟我闹翻了脸的是她,我又有点不信现在这个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娇龙!我非得去看看不可。”

    邱广超说:“本来内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,因为今天玉娇龙必回娘家去。”俞秀莲说:“我听到刘泰保说,她已然从娘家回去了。”邱广超说:“那今天叫她去也好,只是姑娘要随了去,未免要使鲁家的人生疑!”俞秀莲说:“我可以扮作你们家里的丫鬟。”邱广超笑了笑,说:“我家只有四个使女,他们都认识。”

    李慕白在旁说:“据我想,鲁家现在必有比玉娇龙更毒辣的人,所以玉娇龙才不能不低首就范,姑娘去了,千万也要小心!”俞秀莲听了便一怔。

    此时进去回事的那个仆妇就来说:“我们少奶奶请俞姑娘!”俞秀莲点点头,又向邱广超、李慕白二人说:“我到里院去啦!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门,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见着玉娇龙;只要见着了她,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来底细。”

    李慕白说:“杨健堂亲听罗小虎说过,玉娇龙的武艺确实自哑侠的书中所得。南鹤老伯数十载浪迹江湖,就为的是寻找那两卷书和哑侠的下落。倘若姑娘能将这两件事的下落究出,再把宝剑索回,我就不必亲自向她去追索了;因她现今已是一位命妇,我更不愿与她见面动武。”俞秀莲点头说:“好!这些事我必忘不了。”说着她就随那仆妇走往里院去了。

    这里李慕白与邱广超闲谈,谈到武艺,李慕白就说:“玉娇龙的武艺确实罕见,只是行为卑劣,毫无慷慨的气度。”接着又说:“现在铁贝勒拟留我常住北京,也是因为他现在职位愈尊,人愈贵重;玉娇龙两次到他府中盗剑之事,使他有些胆寒,所以想使我保护他。虽然他对我必然优待,但多年来我浪迹江湖,闲散惯了,若叫我在京长住,不能再往别处去,如何成?所以我想给他介绍两个人代替我。”

    谈了些时,就有仆妇来说:“少奶奶要走啦!”邱广超与李慕白齐都站起身,隔着玻璃窗向外去看,就见由里院走出来高梳两板头、身穿豆青色春罗旗袍、手拿着小扇子的邱少奶奶。随侍着的三个仆妇,其中一个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裤袄,脑后梳着个“苏州头”,年纪很轻,袅袅娜娜的,原来正是俞秀莲。

    邱广超不禁大笑,李慕白也点了点头,邱广超回身笑说:“慕白兄,你太有些近于迂腐了!为什么你不与她结为夫妇?天下的婚姻哪还有比你们再合适的?我是俗人之见,我主张你不如应了铁贝勒之聘,就在京长住下;我们再把旧事重提,使你与俞秀莲成为一对,永弥人间缺憾,也省得你们再在江湖漂泊。你看,神出鬼没的玉娇龙现在都甘心俯首做人妻,未必不是她厌倦江湖了,做人还是夫妇与家庭的事要紧!”

    李慕白摇摇头,只说:“你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此时,门外的两辆骡车已然赶走了。鲁宅本来离此不远,所以不多的时间便已来到。这门前已停着几座车轿,可见宅里已来了客人。俞秀莲先下了车搀扶邱少奶奶,另一个仆妇赶紧走过来,对她很客气地看看,俞秀莲却瞪了她一眼,这仆妇就不敢过来帮忙了。

    邱少奶奶倒是一点不客气,大模大样地叫俞秀莲搀扶着下了车。就看见门前有一个胖子,穿着油裙,地下放着个篮子,篮子里有几只烧鸡;胖子高举着签筒子,许多宅里的仆人都围着他抽签赌彩,打算赢他的烧鸡。上马石的旁边还有个卖茉莉花的小子,有几个丫鬟都围着他买花,往头上去戴。卖花的小子猴头猴脑的,他扭头看见了俞秀莲,就把嘴一咧,高声吆喝着:“茉莉花啦!香死人的茉莉花啦!”有个官人模样的人走过来瞪眼说:“在这门口做买卖,可不准胡吆喝!不然你滚吧!”这时有两个手拿着茉莉花的丫鬟走过来,笑着请安说:“邱大少奶奶!”她们并注意地瞧着那个搀着少奶奶的年轻俊俏的小脚儿老妈儿。

    俞秀莲却不多看人,只把邱少奶奶搀上了台阶。进了大门,却见由里面出来了四名官差,腰间全都挂着刀;见有女眷来了,他们一齐躲往墙根,垂手恭立。俞秀莲晓得这必是顺天府的官人,鲁君佩不过是个府丞,他的宅中就预备下这许多的人,防范谁呢?

    一个丫鬟在前面跑着去传报,两个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,邱少奶奶就说:“我听说你们新奶奶的病好了,我才特意来看看。在这儿论,我们是婶子跟侄媳妇;在她娘家论我们却是姐妹,所以我得赶紧来瞧她。”

    一个大丫鬟说:“我们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!说病了就人事不省,说好了就立刻好了。这还是仗着太极观的老方丈,画了两道符,缝在鞋底里,把魂给压住了,这才好的!”又一个丫鬟也说:“那老道士画的符可真灵,不怪人称呼他是老神仙。”

    走进了垂花门,听客厅里有许多男人在那里谈话,俞秀莲就晓得今天必是有许多男客也来给鲁君佩贺喜,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鲁府丞到底丑陋到什么样子。又走进了两层院落,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毕妈妈,带领着两个仆妇出来,一齐请安说:“大少奶奶您好!我们太太现在堂屋会客,来的是展公爷府里的奶奶,萧御史夫人,您没见过吧?”

    邱少奶奶摇头说:“我都不认识,叫你们太太先会客好啦!不用惊动她,我是专看你们少奶奶来啦。”毕妈妈说:“可不是!刚才就来了七八起客,都是来瞧我们少奶奶的。可是少奶奶刚病好,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,太累啦!现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!”邱少奶奶说:“她睡下也不要紧,我们俩是谁跟谁?她病了这些日子,我都没见着她,现在还不快点让我瞧瞧她?”遂又问:“她住在哪屋里?”

    毕妈妈有些迟疑,可是邱少奶奶既然这样不客气,她也不敢拦阻,只好说:“我们少奶奶的病,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儿,可还没有大好,所以展大奶奶、萧太太也还都没有见着呢!”邱少奶奶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,说:“不管人家,得让我先见见。”毕妈妈只得向旁边的丫鬟使眼色,一个丫鬟就跑了去禀报鲁太太,毕妈妈就无可奈何地请邱少奶奶进到了北屋。

    北屋五间,最里间就是昔日的洞房,于今玉娇龙的寝室。外屋陈设得颇为华丽庄严,墙上还贴着双喜字,挂着喜屏,朱色艳然,令人忆起不久之前他们的新婚;可是堂屋还摆着神龛,供着“伏魔大帝”“观音老母”,佛灯下还压着种种灵符,道士送来的铁如意也在桌上摆着,却又有一种神秘的气象。

    随邱少奶奶进屋来的是三个女仆,其中一个就是俞秀莲。邱少奶奶向来是吃水烟的,银水烟袋永远是叫一个张妈拿着,现在却被俞秀莲给抢了过去,为的是她好跟随邱少奶奶进里屋。

    毕妈妈先走进去了,待了会儿,有丫鬟从里边打起帘子,就见玉娇龙头戴着两板头,插着满头的绫花和绒凤,身穿银红色绸旗袍,绿纱的坎肩,纽扣上挂着二龙戏珠的玉坠,下穿镶珠的厚底鞋,正斜坐在床上。果然是玉娇龙,半点儿也不假!她的瓜子脸儿上擦着很红的胭脂,眉也似经过一番描画,艳丽绝伦,姿色如昔;可是真好像是生过病,确实有些瘦了,两眼也含着深深的忧郁。

    一看见邱少奶奶,玉娇龙就让丫鬟搀扶起来请安,忍不住两眼迸出来珠泪。邱少奶奶是又惊讶又难过,赶紧说:“你坐着吧!才病好,不可以累着!”她拉着玉娇龙的双手,见玉娇龙的手上戴着金的、翠的、镶珠的许多颗戒指,手还是那么细而长,涂着不少的脂粉,可是竟觉得有些粗糙了,心想:是因为她拿了些日子的宝剑吧?邱少奶奶对她不禁怀着些凛戒,可是玉娇龙竟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,如今才遇见了能诉衷曲的亲人,抽搐哭泣得极为可怜。

    丫鬟递给她手绢,她擦擦眼睛,忽然睁开眼一看,见帘子外站着个一身月白的年轻老妈儿,立时把两眼瞪圆了。俞秀莲掀帘径入,向玉娇龙屈腿请安,笑着叫了声:“鲁少奶奶!”玉娇龙沉着脸,微点了点头,就扭过面去。

    俞秀莲给邱少奶奶装水烟,邱少奶奶与玉娇龙并坐在床上,就说:“我早就想来看你,只是你的婆家、娘家都在各处谢绝亲友,说你是中了邪;有时昏沉得人事不知,有时又发狂,满嘴说胡话,所以不叫人看你来,也没人敢来。可是我实在的不放心,本来,自你由新疆到北京来,谁还有咱们两人走得近?”玉娇龙斜着身不语,泪坠在衣襟上,邱少奶奶也拿手绢擦擦眼睛。

    旁边毕妈妈说:“这一个月来,我们可也都急死啦!这屋里整天闹神闹鬼,墙上的画儿就自己掉下来,笼子里的八哥呜呜地哭。”

    俞秀莲插言说:“你们倒没丢猫?”

    毕妈妈一怔,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,又说:“请僧也不行,请道也不行,烧纸烧香都没用!枕头底下压善书,被褥上贴神像,也都没用。

    结果还是那两只鞋,把朱笔写的符藏在鞋底里,这才镇住了魂!”

    俞秀莲说:“要是穿一只鞋更好!”毕妈妈又是一怔,心说:怎么,这个老妈儿这么多的话?邱少奶奶疾忙向俞秀莲使眼色。

    毕妈妈又说:“没娶过来的时候,玉宅的亲家太太就说,姑娘身体弱,在新疆的时候就时常病!”

    俞秀莲又插言说:“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,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,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。强盗还很多,杀人放火、放箭、抢马上树、丢鞋……”

    忽然玉娇龙身子直挺挺的向床上一倒,毕妈妈惊叫道:“哎哟!怎么啦?”疾忙过去叫道:“少奶奶!少奶奶!”邱少奶奶也慌得紧紧拉住玉娇龙的手摇动,两个本宅的丫鬟吓得都变了色。玉娇龙虽然躺下了,头上的花也掉下许多枝,可是她睁圆着两只眼,紧紧地咬着嘴唇。毕妈妈赶紧摆手,嘱咐那两个丫鬟说:“别声张!叫太太知道可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玉娇龙突然挺身而起,头上的花乱颤,愤怒着说:“有什么不得了?”

    毕妈妈忙说:“得啦!您好啦就得啦!不然我们真担不起!这都因为那位大姐说了两句错话。”

    玉娇龙瞪眼说:“人家说错话?可是我听你们刚才说的错话也不少!

    都给我出去!”说着啪的一个大嘴巴,毕妈妈双手捂着脸,哎哟哎哟慢慢走出了屋。两个丫鬟也疾忙跑出去了。

    玉娇龙向外看了看,就急急地悄声说:“你们何必还来逼我?你们瞧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!”

    邱少奶奶吓得脸白,说不出一句话,俞秀莲却昂然说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快跟我说,我们能帮助你!”

    玉娇龙连连摆手说:“谁也不用帮助!我不求谁,只求你们可怜我,别天天晚上来许多人搅我就是了!要是把我逼死了,于你们并无益!”又向邱少奶奶说:“请您快些走,以后也别再来看我,受了连累可不好。这个家跟我们那个家,以后还不定要出什么事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窗外足声杂沓,有许多人匆匆而来,玉娇龙赶紧把话止住,暗暗地摆手,又随手将掉在床上的绒花往头上去戴。俞秀莲很镇定地给邱少奶奶装烟点火,玉娇龙又做出笑脸来跟邱少奶奶闲谈。

    外面来的是鲁君佩,他愤怒地用脚踢开竹帘。屋里的俞秀莲立时把眼瞪起,邱少奶奶也沉着脸儿,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莲。鲁君佩身子高得像一座塔,可是又太肥,仿佛这座塔盖的太不成样子,凹鼻子、小眼、脸就像个西瓜。他身穿灰色官纱长衫、青缎马褂,低头进来,又抬头直腰,低着眼皮看人;但一见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烟,他又不敢发脾气了,就请了安说:“婶子!我广叔这一向可好?今天怎么没有来?”邱少奶奶不言语,照旧抽水烟。

    鲁君佩看看他的娇妻玉娇龙,玉娇龙却扭着头去瞧别处。鲁君佩又看看俞秀莲,他惊讶着:邱宅从哪儿雇来的这俏老妈儿呢?此时毕妈妈和两个丫鬟已从他身后进来,毕妈妈还捂着脸,说:“少奶奶一翻脸就打我!……”鲁君佩就回过头来,瞪着眼睛大声说:“你们也是可恨!主子的面前有客,哪由下人胡说?谁家府里有这规矩?”

    俞秀莲一听这话就要抬手,邱少奶奶从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儿,却厉声向鲁君佩说:“你可别对着我发脾气!”鲁君佩一笑,傲然说:“这是我的屋子!脾气我随便发。”邱少奶奶说:“是你的屋,可是这儿坐着我的玉妹妹。”鲁君佩挺直了胸脯,说:“她是我的妻子!”

    这句话才说出,俞秀莲就向他的胸脯猛击了一拳,厉声说:“你是什么东西,敢在我们跟前发横?”她还要再打,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拦住。俞秀莲倒不禁一怔,向玉娇龙冷笑了一声。玉娇龙却面容凄惨,像恳求似的。

    此时毕妈妈已哎哟一声又跑出了屋,两个丫鬟又往旁去躲。鲁君佩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,坐在一张椅子上,脸色苍白,像西瓜上长了一层白霉,双手捂着胸口,呻吟了两声,才说:“好!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动手打我!”

    邱少奶奶愤然站起,把水烟袋交给俞秀莲,拉着她说:“咱们走!”又向玉娇龙说:“妹妹你宽心!你在他们这儿,他们要是虐待你,你娘家不给你出气,我给你出气!”说着愤愤地走出了屋。

    这时鲁太太已带着仆妇进来了,脸色也极不好看,问说:“怎么回事?我的儿媳妇才病好,来这儿看她我们领情;亲戚虽远却走得近,多少得讲些礼!”

    邱少奶奶说:“我来到这儿就没打算讲理,我就是为给我娇龙妹妹出气来了!这一个月她藏在屋里不见人,谁知道她是真病啦?还是叫你们给监禁起来啦?”

    鲁太太撇着嘴笑说:“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!她娘家父母俱在,两个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聋瞎。我们两家亲戚的事情,别人少操心,更牵连不到您邱府上!”

    俞秀莲握拳瞪眼说:“邱府就要管!你老东西少说闲话!”

    鲁太太往后退了一步,说:“哎哟可了不得!哪儿来的这个小老婆子?比她的主子还凶!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来了连我都没见,气比谁全大,原来早就带来打手了!”

    幸亏有两位官太太——展公爷家的跟萧御史家的过来劝解,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莲把鲁太太再打了,同时不愿太失身份,就听人劝解,愤愤地往外去走。才走出屏花门,就见那卖烧鸡的胖子已混到院里叫人抽签来了。

    出门上了车,车往北走,那卖茉莉花的却举着篮子追着车跑,向俞秀莲说:“姑娘不买茉莉花吗?”车一边走,他一边追。跨车辕的俞秀莲怒犹未息,她就向这猴头猴脑的人说:“告诉刘泰保不用再拦罗小虎的行动,他要怎样就怎样,放他出去吧!有什么事都由我担!”卖花的这才止住脚步,赶车的人直诧异。

    车里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莲,俞秀莲将头探向车内,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边问说:“这卖茉莉花的人是谁?”俞秀莲悄声说:“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儿手。”邱少奶奶说:“也别太怔办!这件事儿我看麻烦啦!不定是怎么回事。玉娇龙绝不愿在他家里当媳妇,可是看那样子她又是无法;后悔刚才我也是忍不住气,不然应当问问她到底为什么?鲁君佩有什么厉害的手段会使她害怕?唉!我一定得设法救她!”俞秀莲一听也怔了。

    少时两辆车已赶回到北沟沿邱府,此时李慕白仍然在这里等候消息。邱少奶奶连两板头也不摘,俞秀莲也不换装,就把仆妇都打发回里院,一同急急地进到客厅,把刚才在鲁家的事全都说了。

    邱广超气得只是冷笑,说:“想不到鲁君佩竟有这样的本事,他会能制服了玉娇龙!慕白刚才所说的话真不错,但我倒要跟他聚会一下。现在先把这件事按下两天,我自有办法!”李慕白在旁不语。邱少奶奶跟俞秀莲又都生了半天气,揣测了半天,就齐回里院更衣去了。李慕白在这里用过晚饭才走。

    当日晚间,李慕白回到铁府并没做出什么行动,可是刘泰保、史胖子、猴儿手,并有那胸怀义愤的俞秀莲、拼出命的罗小虎,全都在鲁宅附近各展奇能。但是鲁宅的门灯照得是同白昼一般,前后各大小院落,甚至每一个墙角都挂着风灯。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着,按着时间打梆子敲锣;四十名官人不断地在各院巡查,各屋中却连一点香火头儿的光也没有,防备得真是一点风也不透。可是俞秀莲居然进了玉娇龙住的屋,但真奇怪,这统共五间大屋子,竟是一个人也没有,不知玉娇龙在什么地方睡觉,她只得走出。史胖子跑到厨房里吃了一顿夜餐,也无人察觉,其余别的人都不敢上房。约四更时,众人只好先后离去;临走时,刘泰保叫猴儿手将门灯吹灭了,摘下来扛走,罗小虎又抽出宝刀向大门上扎窟窿。

    次日,猴儿手又奉史胖子之命,一清早到花市上趸了半篮子茉莉花,来到鲁宅;见木匠正在门上钉铁叶子,补那几个窟窿,门灯倒没有另挂新的。他才来到门首站了站,刚要吆喝,就有官人过来把他赶走了。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,他不敢近前,只好提着篮子到胡同口去卖。有鲁宅的丫鬟、婆子赶过来买,他就问:“那大门口为什么不许我去呀?”婆子、丫鬟都说:“少打听!”

    傍午时又有几辆车出来了,车都垂着帘子,看不见车里的人,出了胡同往东走了。猴儿手猜出这必是玉娇龙出去拜客,就在车后跟着走。

    车走在大街上,街南有一家酒楼,酒楼上有一人推开窗子高唱:“天地冥冥降闵凶……”猴儿手看见是罗小虎,疾忙向他努嘴眨眼,就见楼上发下来几支弩箭,全都射在车棚子上了。街上立刻大乱,罗小虎下了酒楼骑上他的马,回身又射了几箭就走去,猴儿手也提着篮子赶忙跑进了一条小胡同。

    这件事可真闹大了,街上、茶馆、酒肆,又传说起来了。德啸峰听了信儿疾忙命人找来刘泰保,叫他去拦住众人,尤其要监守住罗小虎,他说:“十天之内,无论是谁,都不许轻举妄动,否则我就不认识他!”

    刘泰保唯唯地答应着,疾忙去找史胖子,可是史胖子却说:“今天一早,罗小虎来跟我借马,我就到我寄存马的地方,把马牵了来给他了。他出去闯了祸,直到现在还没回来,大概不回来啦!”又笑着说:“咱们为这件事都是瞎奔忙!其实鲁府丞跟咱没仇,玉娇龙咱又没交情,咱们管不管都不吃紧,只是罗小虎,咱们别耽误了人家的好事呀!”

    刘泰保看出这个胖子太坏,罗小虎一定是他给放出去的,并且还是他给出的主意;虽然着急,但也没办法,只好跺脚说:“这么一来,我可又得留胡子啦!谁不知道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呀?”史胖子却只是笑。当夜鲁宅戒备得更为严紧。

    事过三日,众人无计可施,刘泰保这时却忽发奇想:如今各路英雄,齐聚于此,文的武的谁都不在我以下;可是所有人都无法找着玉娇龙,原因就是夜入鲁宅并不难,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间屋。我要是出一奇计,无论哪天,我跟玉娇龙见了面,问清她现在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?为什么她要怕鲁君佩?青冥剑反正她也用不着了,若能跟她要过来更好。那样一来,我这风头得出得多么大?谁不得佩服我?一辈子都可以拿它向人夸口了。

    于是,刘泰保就在家里跟他的媳妇商量,蔡湘妹立时又去找李二嫂;现在,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说明了。李二嫂的丈夫在铁府打杂,也知道他们府中现在住着一位李慕白,是江湖大侠,贝勒爷的好朋友,来此也是为玉娇龙之事。他觉着玉娇龙的事是早晚要闹穿的,刘泰保将来必得胜,还许升官发财呢!所以他们夫妇很乐于为刘泰保夫妇帮忙。

    当下李二嫂又打扮了打扮,就带着蔡湘妹到她的娘家。她娘家住西城,离鲁宅不远。非到二更天她娘家哥哥不能回来,回来时衣裳里总得藏着些米面、鸡丝、肉片、海参等等;白天只有媳妇在家,连饭都不用做,最欢迎人家找她来摸牌。如今她的小姑带着肚子凸起的蔡湘妹一来到,她们就凑了个手,拉来街坊的一聋老太太,于是就抹起来纸牌,谈起来闲话。

    蔡湘妹就由这妇人的口中套出鲁宅近日的情形。这妇人说:“我们当家的也不愿干啦!求刘嫂子跟您房东说说,叫他上铁府伺候去吧!我们也搬家,咱们姊妹就能天天在一块儿啦,也省得我整天闷得慌,越闲越懒!”

    蔡湘妹说:“大哥在鲁宅的事儿不是很好吗?”妇人打了一张“幺鱼”,说:“好什么?现在快累死啦!弄来好几十个官人,都是顺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门的,都得在这儿吃饭,晚上还得预备夜宵;馒头一蒸就是四五笼,还不够吃的。厨房就是三个人,多一个也不添,快累死啦!”说着又吃了一张“九梭”。蔡湘妹也看着牌,口里却说:“不是听说,那儿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吗?亲友们都常去看,下人们总可得些赏钱吧?”

    此时李二嫂和了牌,那妇人就摔着牌说:“赏钱倒是有点,可是那顶什么?时时还得捏着一把汗。晚上,是房上都有人打更,官人们一夜不睡觉。看得那么严,可是门灯还丢了,大门上也叫人扎了几个窟窿。听说是现在邱小侯爷跟他们作对,他们哪斗得了呢?那位少奶奶,就是有名的玉娇龙,简直是一个惹祸精!早先,新房四面挡着红布,除了毕妈妈跟两个丫头,谁也不许进去;端进去的菜饭可也有人吃,大概都叫毕妈妈她们吃了。那屋子本来就是一间空屋子,哪有什么病人呢?”

    说到这儿却又后悔失言,悄声说:“您可别在外头说,说出来可就不得了!鲁少爷那天把家人叫齐,每人赏了二两银子,并嘱咐说,无论是谁,只要向外人多说一句话,造一句谣言,立刻就抓到顺天府去打板子!”

    蔡湘妹说:“我不能向外人去说,我们当家的现在也不管他们这件事啦!早先我们是奉铁府之命才管的,现在又不在他们那儿教拳啦,谁还愿意因她得罪人?可是……”她抹起牌来,又问说:“到底是真病好啦是假病好啦?现在别是个假玉小姐吧?”

    妇人点头说:“是真的!不假,可是回来得也真怪!那天前半夜还没有什么动静,第二天可就听见那屋里有人嚷嚷,又叫又骂,鲁少爷也撒气。待了一会儿玉宅的大爷、二爷全都去啦,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,就说是新奶奶的病好啦,就出来见人啦。可是,您听明白了,少奶奶病好了,少爷可不敢跟她挨近;天一黑了,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间屋子去睡,少爷却坐着挡得挺严密的车,去到朋友家里睡觉去。”

    蔡湘妹惊讶着说:“这是为什么呀?”

    妇人说:“为防贼呀!鲁少爷现在有一个军师,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,南方人,官人们背地都叫他‘诸葛亮’,这些主意全是他给出的。他说邱小侯爷手下有飞檐走壁的人,又因为玉小姐有外遇,那男的就是个飞贼!”

    蔡湘妹说:“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,现在怎会这么听他们的话?”

    妇人摸了一张牌,又打出去一张,撇着嘴说:“有什么本事?外边说她如何如何,那全是谣言!她过门儿那天让强盗抢走了,倒许是真的。如今又叫鲁少爷给设法找回来啦!我虽没见过她,可是听说腰细得连一阵风儿都禁不住。前两天还有时闹点脾气,打毕妈妈,骂人,这两天乖乖儿的,白天只出去看看亲友。那天又出了事,她那个野汉子在街上一家酒楼上往下射箭,她在车里差一点没受伤!贼骑着马跑啦,也没捉着。晚上,她就在老妈子的屋里睡。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儿,她忽然又翻了脸,向她的出了嫁的小姑子说:“下房儿在里院,三间房子是老妈子跟丫头睡,有个套间儿,一到晚上鲁少奶奶可就搬进去;屋里连根绳子也没有,恐怕她上吊。外屋是睡着八九个人看着她,怕强盗再把她抢走。可是人家屋里全是娘儿们,屋里的事又不准跟别人说;您的哥哥在厨房,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儿睡,你说他怎么会知道得清清楚楚的?仿佛他看见了似的?他要不是跟哪个丫头哪个婆子有一腿才怪!那天他还觍着脸跟我说呢,说邱少奶奶那天打架来还带着个小老妈,比他们宅里的焦妈全强。我想他跟焦妈一定勾搭上啦,不然他哪会知道这些事呢?”

    李二嫂说:“你也别多疑心,得工夫我问问他,劝劝他就是了!”于是这个妇人掀起了醋波,叨唠不休,无意中又吐露出鲁宅的许多秘密。蔡湘妹喜不自胜,抹了不到十把牌,输了不到两吊钱,她就推说身子重,精神不好,回家去了。

    此时刘泰保正在家中睡觉,蔡湘妹把他叫醒,笑着低声说出了所探来的事。刘泰保跳起来一拍胸脯,说:“好啦!临潼斗宝我第一,把李慕白、俞秀莲、史胖子他们全都踢到一边去,让我来出头!洗洗三败之辱,做个顶尖的大英雄,并且还得给我岳父雪恨!今天晚上,我就马到成功!”

    蔡湘妹指着他说:“你立时就吹牛!没你媳妇,你也办得了这件事?”

    刘泰保摆手说:“别让旁人知道!将来我一定给你道谢!”蔡湘妹哼了一声,说:“还谢什么?今晚上办漂亮一点,别泄气就得啦!”刘泰保给媳妇作揖说:“我求你先说点吉祥话儿!”

    少时,俞秀莲自德家回来,刘泰保把那些话一字不提,并向媳妇使眼色;他坐立不安,心里仿佛揣着弹簧。俞秀莲也没说她今天从外面听来什么事,她只说杨小姑娘报仇的事,现在是不用发愁了,大约不必远往河南就可把仇报了,只是刻下还得斟酌。

    刘泰保对这件事倒是不怎么关心,他只问:“李大老爷怎么样?莫非对玉娇龙的事他就永远这么不闻不问吗?自然这点小事,他大侠客也不放在眼里,他现在是讲究刀枪对敌,不愿那么爬房过脊、偷偷摸摸的了。

    可是他既在这里嘛,玉娇龙又拿着他的《九华拳剑全书》和青冥剑,要真是书剑被咱们得了来送到他的手里,他大侠客总也得有点脸上无光吧?”

    俞秀莲说:“我想他总有办法吧?现在还没到他必非出头的时候呢。”刘泰保心中暗笑:等他出头可就晚了!俞秀莲又说:“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对玉娇龙加以宽容,而且他本人也不愿与女子争斗,否则玉娇龙必不能生还京师。现在玉娇龙是个安分守己的少奶奶,叫他去逼迫她,他自觉那非英雄所当为!”刘泰保说:“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,要不然,玉娇龙不定怎么暗笑,鲁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!”

    蔡湘妹申斥他说:“你怎么跟俞大姐顶嘴呀?”刘泰保笑着说:“我哪敢跟俞大姐顶嘴?不过我觉着那位李大侠客跟我们的脾气不一样!”

    俞秀莲微笑着,说:“不是我们的脾气不一样,是他跟我们的见识不同。连我也恨不得杀死鲁君佩,但他对德五哥说,杀死鲁君佩也无用,玉娇龙所怕的绝不是鲁君佩,不然她就不敢跑。鲁君佩的背后必定有个足智多谋的人,那人在暗中布置下了罗网,叫玉娇龙逃不出来,我们也都无法进去!”

    刘泰保吃了一惊,瞧了瞧他媳妇,心说:李慕白确实有点心计!他没听人说,竟猜出鲁君佩的背后还有人,可是他绝不知道那背后的人是个花白胡子的“诸葛亮”吧?媳妇也疏忽,刚才为什么不顺便向李二嫂的娘家嫂子探询探询,那“诸葛亮”到底姓什么?住在哪儿?是个干什么的?

    不错!现在顶是这个人要紧。我今天得单枪匹马,把这老家伙的来历,鲁君佩天天晚上睡觉的地方,玉娇龙的卧房全都得找出;还得见着玉娇龙,问明详情,讨要《九华拳剑全书》和青冥剑,打一顿鲁君佩,吓吓那“诸葛亮”……这些事一夜之内全都得办完了。不过媳妇又快要生养,不能帮助我,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。……如此一想,他越发待不住,向俞秀莲说了些和气话,待了一阵子,他就走了。

    他身边带着一切零星杂碎,短刀之外,百宝俱全。他也不去找谁邀谁,出门时太阳还很高,他就往西城去了。可是沿途上,走一条街穿一条胡同,全要遇见三四个熟人;有的称呼他“刘二哥”,有的叫他“一朵莲花”,有的还说:“怎么这两天你不施展一手儿,给大家看看呢?”他真懊恼,心说:不行呀!我这个人太明啦!谁都认得我了,我可怎么办这秘密事儿呀?

    走到西城,看见鲁宅那个胡同,他可不敢进去;同时又见猴儿手拿着一篮子花儿在那儿蹲着。他赶紧躲开,心中着急,就想:这些家伙成天在这儿等着,没人认识他们,他们办事可比我方便得多了,到时一定要跟我抢功!

    他想先到附近饭铺耗耗时候,一拉门,看见里面的座客并不多,却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,脸上刮得很干净,正在那儿吃面,原来是罗小虎。他趁着罗小虎没瞧见他,赶紧转身走开,吐吐舌头,心说:好大的胆子呀!绕过了两条胡同,走到鲁宅的南墙外,又见许多人蹲着围着,不知是在干什么了。他刚往近去走,就见人群中站起来史胖子,手拿着签筒子跟烧鸡,他又不得不躲开。

    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骡车,跑得极快,车帘下垂,不知里面坐的是谁。

    跨车辕一个戴红缨帽的差人,直用眼睛瞪他,冷笑着说:“少见哪!”他赶紧装作没听见的样子,车走过去了,他连回头去看看也不敢,心里却跟让凉水浇了似的,想着:完啦!结啦!这还他妈的怎么出风头呀?

    但为了回去不叫媳妇骂自己泄气,他就不得不豁出去。于是找了个没人照顾的烧饼铺,用了一顿晚餐,也不敢吃饱;又跟烙烧饼的人东拉西扯谈了半天闲话,天色就黑了。他大喜,这才走出铺子,又往鲁宅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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